济南冬泳者调查:暮年的另一种生命姿态
济南时报 记者 江丹
最近这段日子,77岁的玄军没去冬泳。因为一场手术,这个坚持了40多年的习惯被暂时搁置了。在家里静养的玄军正在等待身体慢慢恢复,好继续在这个冬天的清早入水锻炼。在济南,冬泳正在成为一种时尚运动,执著于它的是像玄军一样的中老年人。但是,也正因为这个群体身体条件的特殊,游还是不游,这项以露天场地为主的寒冬水下运动也成为一个被讨论来讨论去的话题。
挑战毅力
因为腿部刚刚做了手术,行动还不自如,玄军在屋里慢慢地挪着步子。他特意解释,上大学的时候,他是校田径队的队员,练习跨栏,腿伤便因这种高强度的体育训练所致,并非因为冬泳。后来的那些年里,腿伤并没有阻止玄军的冬泳热情。直到上个月做手术的那天早上,玄军还像往常一样出去游了一圈,下午则按照之前的安排从容地进了手术室。用他的话说,做这个手术,是为了除掉旧伤,以后则可以更好地继续他的冬泳爱好。
玄军的第一次冬泳经历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北京,至于具体地点是什刹海还是八一湖,他有些记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刮着北风,气温零下十几度。他在湖边摘下厚围脖,脱下厚棉袄,顿觉身上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刀飞过来,割得有点疼。小北风刺着,我站在湖边上,哆哆嗦嗦一咬牙,跳了下去。玄军说。他慢慢地游了几圈,适应过来,上岸反而感觉神清气爽。当时同去的泳友们还提着一个小水桶,先从湖里提桶水浇在身上,适应一下水温。
对这个从小在黑虎泉边长大的老济南人来说,下水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游泳并不稀罕。即使后来到了北京,之前的夏天和秋天,玄军也是坚持游泳。但是冬泳,那是第一次。刚刚入冬不久,玄军本来想像往年一样暂停这项水里的运动,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再继续。但是,被同事拉着去了那一次之后,玄军再也没有停下过。那个冬天,玄军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赶去游泳,八点准时上班。他体会到了冬泳的好处,体力变得更好,基本没感冒。
转过年来,玄军回到济南,得空便和几位老朋友去文化西路附近的池子里游。等到冬天再来的时候,玄军成了那个鼓动大家别停下继续游的人。五六个人一起,一年一年地游着,后来他们成立了一个社会组织,作为民事团体还专门跑去民政局登记盖章,之后又仿照党章制定了自己的章程,甚至找来红布做了一面旗帜。40年后,这支队伍的规模已经达到二三百人。解放阁附近的泉水浴场、无影山南边的小水库,甚至黄河边上,都曾是他们的露天冬泳地。即使是现在,只要是不下雨,不下雪,王府池子一天到晚都热闹着。那些老人,一圈又一圈地游在氤氲的泉水里。
65岁的贾宝成便天天去王府池子里游几圈,然后上岸穿衣,在池子边上跺着脚。这是他参与这项运动的第21个冬天,第一次下水时的情景模模糊糊还能想起一些。别人问他敢不敢下水,他回答,有什么不敢。嘴上勇敢,心里胆怯。贾宝成说,心一横下了水,游了10分钟左右就赶紧上岸了,担心身体受不了。
玄军一直将冬泳看成是对毅力的一种挑战,在贾宝成看来也有这个意思,因为下水的那一刻要突破身体对寒冷的恐惧,但是跳下去了,游上几圈,再上岸,则是能够让他们上瘾的清爽。
我是医生
也曾有人,下了水,却没再上岸。
就在贾宝成天天前往的王府池子,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泳友们的传说里,有人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再上来。这种猝死让冬泳的这些老人感到遗憾和惋惜,却没有给他们带来阴影和恐惧,在他们看来,那并非因为冬泳的关系,而是当事者的心脏等重要器官本身便有问题。
在采访中,我是医生这句话在玄军口中出现的频率有点高,类似于口头禅,尤其是在讲述他经历的冬泳危重故事时。60岁的老李就是在游完之后,顺着玄军的背滑到了地上,再也没起来。玄军说,当时的老李因为家事,一周没怎么睡觉,跟前妻吵架,孩子还追着要钱。之所以出来游泳也是为了透透气,想逃避家里的紧张压抑。那天,玄军问旁边已经游完,正站淋浴喷头下冲洗身体的老李游了多少,却没听到老李吱声。接着,玄军感到老李趴到了自己的背上,还以为是平时的玩笑打闹,但接下来的感觉便让他知道那其实是出事了,老李顺着他的背滑倒在地上。因为我是医生,发现他的脉搏长短不一,心脏失颤,做人工呼吸抢救。玄军说,他做了那些抢救措施,并将老李送到医院,但是他与老李的生命交集却只能到那为止。后来,玄军将老李的例子写在了他关于冬泳的一本书里,说明老李的问题是因为本身心脏就不好,而且心情郁闷,而非冬泳本身所致。毕竟,老李在家里难受的时候,还是出来游泳,在他那里,这或许是一项可以缓解心情的爱好。
作为一名医生,在冬泳的队伍里有些可贵。毕竟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一项有些特殊的运动,而热衷于它的是一群身体条件同样有些特殊的中老年人。玄军一直希望人们不要对冬泳这项既可以锻炼身体又能挑战毅力的运动有所误解。在良好生活方式的基础上选择冬泳,为了让别人信服,他潜意识里会冒出一句,我是医生。他是千佛山医院的一名退休医生。
顶着寒冷轻轻地进水,在水里的回暖期过后,会感觉暖和,舒服但不能贪多,及时上岸后,用大毛巾来回搓腰背部,让身体发热。这位医生说,这其实是一套血管体操,脱衣初进水,血管遇冷收缩,上岸后毛巾摩擦发热,血管扩张,这样可以减缓动脉硬化等老年症状的出现时间。当然,如果像心脏这样的器官本身便有问题,冬泳时则要多加注意。来了就好,不在多少,爱好冬泳的退休医生玄军说,冬泳是为了健身长寿,快乐生活。
暮年的另一种生命姿态
在济南,冬泳有所争议,但依然有越来越多的中老年人热衷于此,成为冬泳的主力军。这些人,在我们称之为暮年的阶段,展现出一种很多年轻 人所不及的生命姿 态。
晚年生活
去王府池子看看这些冬泳的老人,会发现他们只着泳衣的身体并不健美,皮肤松弛,肚子突起,有着独属于老年人的臃肿。但是,这些身体却并不笨拙。无论气温是零下五六度,还是零上二三度,对他们的姿势都没有什么影响,他们或者爬上池边的栏杆,纵身跃下,或者踩着池边的小道,缓缓入水。池子不大,水汽缭绕,入水的他们一圈圈地游着。
若要问他们冬泳后身体有什么变化,十有八九会举一个例子,“冬天基本不感冒”或者“一年都不感冒”。在感冒病毒肆意弥漫的冬天,这或许是一个最浅显又最能说明问题的例证,普通人稍不留意便能中招,这些老人经过冬泳锻炼过的身体,却比年轻人的有着更强的抵抗力。“省了医药费了。”贾宝成说。他45岁开始冬泳,46岁建了一个病历。20年过去,病历只用去十几页,还剩下厚厚一沓,而周围的同事早就换了好几本了。退休前在单位里上班,两三年不报销一分钱医药费,因为根本没有生病。后来,到了医药费报销的日子,会计都绕着他走。但贾宝成也因为冬泳受过伤。他曾经在琵琶桥附近游,结果头部撞上了暗藏在河里的石头。
但这位老人还是感觉自己的体力有待提高。去年春天,他与老朋友在老挝北部的城市琅勃拉邦骑行,往返里程85公里。平时勤于锻炼,认为身体还可以的贾宝成,明显感觉自己跟不上另外3位老哥们儿。后来,他在王府池子边上跟泳友们讲述那次经历,分析后认为,可能也不是体力的原因,而是骑行不专业。“他们骑得时间长,练过技术,是骑行队的。”贾宝成说。或许在他看来,邀请那三位骑行老人在冬天下水,游上几圈,还说不定是什么场面。
当已经游完的贾宝成和泳友们闲聊的时候,52岁的王延英已经收拾着准备回家了。她是每天来王府池子游泳最早的那批人之一,丈夫用电瓶车载着她,清早五点四十准时到。游完了,丈夫自己骑电瓶车先离开,她则一路小跑着赶去位于青龙桥的公交站牌,乘坐31路车回家。除了冬泳,刚刚退休的王延英还经常去爬山,报名上老年大学,入选了合唱团,忙着排练节目。
无论是冬泳,还是骑行、爬山或者参加文艺团体,这都是他们晚年生活的一部分。这些老人开朗健谈,精神状态甚至优于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后者更多地被困在办公室里,或奔波,或者为生计疲于奔命,即使有些空闲,现在的年轻人也更愿意把它交给网络和睡眠。被我们视为已经步入暮年的这些人,却用自己的体育精神和生活态度,颠覆了身上的年龄枷锁。这是一种打破我们刻板印象的生命姿态。就像玄军家里挂的那副对联,“只夕阳日短,求晚霞生辉。”
时代烙印
在济南,冬泳风靡为一项时尚运动,也不过近些年的事情,当玄军和贾宝成开始冬泳时,它在济南还很稀罕,再早的时候则更是难得一见。他们的父辈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或许还在为一家老小的生活而奔波,进行着繁复沉重的体力劳动,“拉地排车,吃糠咽菜”。“那时候的人哪有锻炼身体的意识。”
这些老人在回答为什么出来冬泳时,大多还会必提一句,“生活条件变好了”。玄军说,他们退休了,有时间,而且年纪大了,未来的时间少了,因此会越来越珍惜时间,要求强身健体,提高生活质量。
除了经济繁荣之下对生活质量的要 求,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不想因为年纪 大了就给子女添麻烦。这些老人说,他 们是抚育“独生子女”的一代人,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而且也已成年,上有他们这些老人,下有幼小的孩子。他们不想增加子女的生活压力。他们勤于锻炼,害怕瘫痪躺在床上。“身体好,不给孩子添麻烦,不躺床上是幸福。”当69岁的白金龙在王府池子边上说出这句话时,获得了周围那些冬泳老人的应和。
此外,他们还着迷于这种冬泳的氛围。时间久了,这些在王府池子冬泳的老人渐渐地也就熟悉了,大都是同龄人,互相开得起玩笑,互相关心照顾,很容易聊到一块去。不管他们退休前在单位里担任任何职务,来到王府池子换衣服入水的时候却是一样的,没人会去提当年勇,也没人会去逞英雄。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但是等他们一起跃入池子里时,却成为一个同质化群体,之前人生中的那些差异就此消失。
其实,这些冬泳主力军的骨子里本身就有一些共同点。他们大多是从小在济南的水边长大的老济南人,对水有着天然的感情,说着共同的济南话,有着共同的城市记忆。只不过,他们不会去深究这些,只是喜欢这种纯粹的氛围。在这个同质化的群体中间,经历过同一时代的他们彼此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