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KTV里的银发团
李秀根退休后比工作时更忙了。
她在体制内呆了一辈子,退休后,人生反而被激活了,看到无限天地。
她学摄影,和丈夫一人一台单反相机,不时长枪短炮出游拍摄。她学舞蹈,一点一点抠动作。老太太看不上广场舞,跟上节奏就行了,没什么大意思。她爱唱歌,经过两轮测试,参加了某部委的一个退休合唱团,司职第二女高音声部。合唱团指导是从中央音乐学院退休的,耳朵特灵,总能在和声中揪出不和谐的声音,你!再单独唱一遍!不少成员退休前职务不低,此时也一点儿没脾气,老老实实听指挥。
李秀根的手机总是在振动,是各个微信群的活动提醒。她不得不向舞蹈班请假,好赶赴同一家KTV的两场活动。每隔一个小时,她就要去另一个包厢露个脸唱首歌兼顾一下。跟她一起玩的伙伴有69岁的李青竹(化名)和60岁的李湘,她俩一个上着电子琴班,一个正学京剧。
KTV的桌上放着李湘的旧文件袋,袋子里装着乐谱和按照拼音顺序排列的打印歌单。打印纸已经磨得有些毛边了,上面的歌都是李湘会的,方便点歌,被标红的属于拿手曲目。一曲歌罢,老太太们讨论着这首歌的共鸣区域是在颅腔还是胸腔,以期进一步提高。
李秀根的朋友们出游大多选择国外,经济上没有负担,语言也没有障碍。在KTV消费中,这些人对价格也不太在意,更看重的是音效和环境。
张团荣则对价格十分敏感。她常去的歌友汇,以前每周二有老年优惠,取消后她和伙伴们将据点转移到了音皇乐友汇。这家KTV藏身于小区内一家衰败的商场内,经过快递网点到物流仓库,下电梯来到地下一层,才能看见它东南亚风格的金色大厅。周一到周五的下午,唱5个小时只需57元。
在伙伴们眼中,老张就是被单位耽误了。很多年前,梳着两个辫子的张团荣高中毕了业,分到北京城南的一家国营服装厂,那也是她母亲工作过的地方。她出身不好,不受重用,干得并不开心,却也没啥跳槽的概念。后来,浙江帮来了北京,带来了开放市场鲜艳和廉价的衣服,厂子不在了。再后来,一生也就过去大半了。
如今,她和相处10年的邻居仍不算熟,周围人只知道她是狐狸的奶奶。狐狸是她儿子养的一只萨摩耶狗。她暂时还没有孙辈,子女不提,她不敢催。
在微信群里上,张团荣是名为风华的女士。
她人气高,号召起来人家愿意来。一个群里无论多大年龄,男的就叫男生,女的就是女生。不能去KTV的日子,张团荣投身于全民K歌的竞争。这是一款在线唱歌的软件,上传的作品在访问量和打分上有个排名。她已经唱过300首,经常在当日的人气排行榜上问鼎。
我就是唱着玩儿,瞎唱。张团荣总是这样说,然后在下一首歌里飙出一个酝酿已久的高音,拖得长长的。
20岁的马艳有时很羡慕这些来唱歌的老人。在她的眼中他们都差不多:拥有北京户口,有退休金,有空闲。而除了青春,她暂时一无所有,每天踩着跟高4厘米的高跟鞋站12个小时,不能使用手机。
李秀根则内心清楚:过了70岁,仍能自由活动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我这一生还有10年可以玩。她平静地微笑着说。
三
健康问题是藏在音响轰鸣里的隐忧。张团荣群里的一位老男生最近刚刚查出癌症,确诊后也继续唱歌,伙伴们对他的病情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张团荣自小患有哮喘,随着年岁增长,身体出现各种问题,按照当年工厂关门时的安排,她一年的医疗报销额度有限,需要精打细算着使用。
李青竹71岁的老伴儿老张最近大病初愈,为了庆贺专门组了局。两人总是一起出现在KTV里搭配对唱,男声浑厚,女声甜美。
他们不是原配。2008年,李青竹在一次唱歌聚会上遇见了老伴儿。他长她三岁,是复旦大学的毕业生,在干校改造过,奋斗过,熟悉她尝过的时代的苦与甜。歌成了媒人,KTV是两人最常相聚的地方。
两人黄昏作伴走过了10年,仍分隔居住在各自的房子里。都是有儿女的人了,彼此尊重。约在一起唱歌,老先生搭地铁,赶在晚高峰前离开,老太太则唱到活动结束。
每年清明节,李青竹去八宝山祭奠亡夫,总会带一盆花。花不要鲜切的,得提前在卧室里摆一年,这样才能记住种种生活细节,在那些她不在的夜里,向先走的人倾诉。
清明之前唱K,李青竹一定会点一首《真的好想你》,并且告诉老张:可不是唱给你的哟。老张则微笑以对,回一首《朋友别哭》。
这样的感情是圈子里的奢侈品。张团荣身边有不少单身老年朋友,但感情不如友谊容易。人到暮年,有太多要顾虑的。
甚至连凑一个局都不容易,大家的档期都太满。家事是最大的麻烦:子女工作繁忙,老人们全职接过了照顾孙辈的责任。李秀根直到去年孙子上小学才彻底解放,拥有自己的时间。张团荣则需要照顾91岁的母亲,一周至少有3天侍候在母亲床前擦身喂饭。
在人生的下半场,上半场的时间都成了记忆的碎片。走在街上,张团荣知道那些碎片都落在什么地方。北京南三环高架桥横跨的地方,曾是她家的老屋。桥下流过的永定河曾清如琉璃,一入夏,父亲就带着她和姐妹们下河摸水草。后来饱受疾病折磨的父亲那时还是矫健的青年,曾在某次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游泳比赛里拿到头名。
现在,每次和伙伴们约定地点,张团荣不说KTV的名字,只说是原来吉利发在的地方。那是一家巨大的超市,上世纪90年代车水马龙,直到新千年到来被连锁企业挤没了生意。
在嘈杂的KTV里,她可以从老歌里找回一些碎片。老人们爱唱的主要是红歌和老歌,歌手周冰倩、关牧村和蒋大为们频繁出现在歌单里;MTV里是张凯丽或江珊,这是她们年轻时的偶像,如今和KTV里的她们一样,在影视剧里多以婆婆的形象出现。王志文则仍然在和年轻女孩谈着荧屏恋爱。
军歌是点唱的一大热门。张团荣记得自己少女时代的偶像是军人,女孩子流行买白布染绿,做出一个军队式的绿书包,再去照时髦的军装相。她的歌友中有一位,18岁时曾在入伍的最后一轮测试被刷掉。她对此遗憾不已,每进KTV必定点一遍《绿色军衣》。
张团荣觉得,无论有多少烦恼,一唱完歌就开心了。在晚年找到麦克风以前,她记得自己上一次用扩音器唱歌还是在小学的拥军大会上。我那时就是积极份子。
她身旁的一位歌友强调:是激进份子。这是一位瘦弱的老太太,很多年前曾是梳着俩小辫的少女,从插队的乡下带着一个搪瓷水杯和一条毛巾跳上火车出逃,去过上海、武汉和天津。
有人喜欢回忆过去,也有人努力跟上当下。李秀根跟着手机软件听完了四季综艺节目《歌手》里的歌曲,一首首学,是每场活动里绝对的麦霸。
李青竹则爱和老张合唱一首儿歌《我们的田野》。这首歌作于1953年,但KTV里播放的画面截取自韩国的偶像电影。歌词没变:风吹着森林,雷一样的轰响&hellip&hellip去建造楼房,去建造矿山和工厂。
你听过这首歌,她对记者说,我在这首歌里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