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里的银发团
中国青年报
色彩艳丽的丝巾和保温杯出现在大堂时,年轻的KTV服务生知道,叔叔阿姨们来了。
每周至少有一天,59岁的北京人张团荣会去丰台区一家名为歌友汇的量贩式KTV报到。周一到周五,上午11点不到,大堂就排起了队。男顾客中流行单调的运动装,女顾客喜烫方便面式的小卷,佩戴五颜六色的丝巾。
这些人是撑起KTV非周末时段生意的主要力量,掐着下午场的时间点,一首接一首,不肯浪费一秒。有人一周会来上一两次,对KTV的包厢像对自家后院一样熟悉。他们大多三五成群出现。一位熟客老太太则每周单独前来,一唱就是一下午,即使北京爆表的雾霾也无法阻挡她的个人表演。
在更多的KTV,这无异是一个潮流:工作日的下午场,正在被中老年消费者填满。这种上世纪90年代传入中国大陆的娱乐方式早已难称时髦,但突然在暮年的热情席卷之下重焕青春。
一
这个年代,来KTV单纯为唱歌的只有两类人,学生和老年人。
这是东北姑娘马艳的观察。她19岁漂到北京,目前是张团荣常来的这家KTV的服务员。形形色色的顾客推开镶嵌着塑料钻石和黄铜色铝合金装饰物的玻璃门,大部分都不是冲着唱歌来的: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开个包厢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音乐只是背景音;看不出身份的小青年,打扑克,玩桌游,一瓶一瓶点酒。还有同学会,相亲会,同乡会,同事聚会,眼神在光影里交错。
在所有顾客里,老年人是对歌唱效果要求最高的消费群体,这也是丰台区另一家KTV音皇乐友汇经理陈志超,以及海淀区同乐迪KTV经理马自强的共识。他们最清楚,老年人要求服务员调音的次数最多。一些老人自信某处音响的调配更适合自己的歌喉,于是力求每次消费都能在老地方。他们提前排队,以期获得包厢的优先选择权。陈志超经常需要调解纠纷,安抚未能如愿的熟客。
这个群体还有一个特点:对唱歌以外的所有服务不感兴趣。
他们从不点餐,也不会在果盘、零食上花钱。他们用塑料兜自带瓜子和水果,有时会有阿姨去零食贩售处借水果刀切开半只西瓜。他们基本人手一个保温杯,频频要求接热水。为了缓解服务员的送水压力,陈志超在KTV欧式软装的走廊尽头添置了一台开水炉。
马艳曾见过一位老太太怀抱一个电饭锅走进来,包厢里这群客人围坐一起,锅里白米饭热气腾腾,碗筷俱全。那是中午,正是肚子饿的时候。歌没有停,不断有人放下碗筷捡起麦克风,去唱自己的那首。
这些KTV大多禁止外带食物,但对顾客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一老人有&lsquo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rsquo,争出事来就麻烦了。陈志超说,而且也不忍心。
很多时候,这些客人会在反复呼叫服务员的一下午过后,自己收拾好桌子,吃不完的重新打包,垃圾收起扔掉,茶渍用纸巾擦干净。这也是他们的习惯。
在等待下午场开场的间隙,拍照是他们的主要节目。阿姨们三两相聚,掏出手机对准自己。手机以国内品牌居多,也有iPhone,多是旧款,有些伤痕累累,像是子女淘汰下来的。
此时,拍集体照是马艳的任务,老人大多偏爱集体照超过自拍,人人昂首挺胸,女士多绷住胳膊翘出兰花指,在她看来,有点像唱戏的。她自己上一次照这种合影,还是高中毕业照。
这个集体会提前约好时间地点,少有人迟到,却也免不了在嘈杂的大堂里经历彼此找寻的过程。结账也是AA制,总有一人找马艳来要消费明细,带回去方便公平算钱。
马艳发现,这些人不少是群友,在微信群里认识的。
张团荣是一个歌友群的群主,对于微信上的朋友,她秉持六字防骗箴言:不轻信,不深交。
张团荣的丈夫不喜欢唱歌,更喜欢看火山小视频上的东北女孩直播聊天。张团荣不能理解这种乐趣,也从不反对。她只是偶尔提醒老伴别在直播上砸钱,别被人骗了。
纵使欣赏手机的千般好处,张团荣坚持把握着它与金钱的界限。逢年过节发发微信红包,此外拒绝任何金钱的流入流出。网络广大,她不懂原理,担心随便谁就把账划走了。
在KTV付账时,这些谙熟微信和其他应用的老人大多支付现金。他们也常闹不明白商家优惠的复杂规则,很多人直接把手机递给马艳,姑娘你给我弄吧。
时代确实不同了,但时代正在发现他们。一家理财公司规律性地通过微信群组织老年人KTV活动,60岁的李秀根是参与者之一。唱歌的费用仍要自理,公司只提供开唱前的一份盒饭,一群老人须在KTV大堂听10分钟课才能领到。然后8人一组,分至各包厢。
随机形成的小组和自发聚集的歌友群气氛完全不同。自发聚集就图个乐,多唱少唱人们不太在乎。但经济时刻自有经济规律,老熟客自发遵守着不成文的规矩,一人一首,不插歌,不顶歌。有时新来的兴致盎然连唱两首,肯定会遭到抗议。
李秀根从不抗议,觉得太没人情味儿。她听不进讲课,对负责活动的小姑娘明白摊牌:我是一分钱不会花的,你们如果还带我唱歌我当然高兴,如果要踢我出微信群我也没意见。她至今仍在群内。
公司有时还会在K歌结束后组织聚餐。总有老人投下10万元的理财产品,也许是真的有心投资,也许是抹不开几餐饭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