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美国“洋菜农”朗杰士已经退休,和夫人 在上海的种菜人生
在与朗十多年的交往中,有三个画面常在我脑际浮现:在月光下耕田,在农场里吹奏次中音号,还有两本封面已磨损了的书。
对于中国农民来说,在那个农业学大寨年代,奋战“三夏”、“三抢”、“三秋”,因季节之紧、机械之少,月光下耕田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农民个个疲惫不堪、心烦意乱,夜耕实在是无奈之举。朗选择月下耕作,并非季节,更不是缺农机或是白天忙碌,他对我说“月光下开拖拉机是最平静的,可以平静思考,平静地畅想”,他在感受土地气息,他在与土地交流,他在领悟爱默生的名言:“思考就是行动”。
“农场的很多创新就是在月光下静思出来的”,他的太太也对我说,因为没人可交流,他也非常孤独,而在月光下他可以非常非常之平静,只有月光、只有土地,还有他和拖拉机。他没有描述人们想象中的那般诗意,只说平静,平静是美妙的,更是深沉的。
记得朗要退休那年,他想回美国,并把拖拉机运回家乡,放在家门口,因为农场一切、他人生领悟都在月光下、在拖拉机上,犹如古代将军爱战马。
朗的生活非常简单,也非常充实。农场是中心,但不是全部。他们很少外出,除了每年回国一次。音乐是他们业余生活的主旋律。朗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贝多芬,所以他面对挑战充满激情与兴奋,有时还真有点悲壮。他也喜欢瓦格纳,遇到唐,他注定会留下来。美国上世纪60-70年代的摇滚音乐经典作品他可以随口唱出。他也喜欢吹中国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他的音乐兴趣是广泛的,他的内心是多元的,更是复杂的。
音乐是他们爱情的媒介,也是伴随他们慢慢老去的寄托,音乐是他们现在生活的主旋律。当年唐小姐一曲《回忆》打动了朗,朗的次中音号也迷醉了唐。我看到他们一个弹钢琴、一个吹奏次中音号默契的情景,再看看他们柜上摆着年轻时的照片,可想他们当年的情调,又毅然决然地离开繁华都市去乡下种田,那种境界与追求至今让我感叹,甚至想要为他们歌唱。
2000年建成五厍农场,朗是最有成就感的。除了农场规模布局设施是当地一流之外,他的家感觉也是最好的。他利用废弃厂房,自己设计,并带领农民工亲手盖起一幢2000平方米的平房,有蔬菜加工区、办公区、农民宿舍和自己的住处。进了他的住处,犹如进了美国农场主之家,那种功能,那种摆设,那种文化与味道,都让人赞叹。
我每次与朗交谈,他总是从冰箱取一罐可乐,我自然是一杯茶。有一次我问他:“你到中国工作了这么久,每天与中国农民打交道,怎么不会说中文?”他反问我:“我们认识很久,你怎么不会说英文呢?”我说我们都是固执的。那么多年,他没有热爱中国菜,也不懂中国人情世故,但他喜欢《孙子兵法》、喜欢鲁迅作品。我们交流时,他经常提到爱默生对他的影响,我说我也敬佩你们美国的“孔子”。他拿出爱默生精选集对我说,打开任何一页他都能背或讲出这一页的内容。他说,他喜欢读爱默生、艾肯、卢梭、丁尼生的书。有一次我说到《四千年农夫》中文版出了,他马上从书房里拿出了1911年的英文版,我顿时惊呆了。
我知道朗喜欢读书,但当我看到这两本书被翻得封面与边角都已破损,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古语:读破书万卷、书中自有黄金屋……朗能种出那么好的菜,朗对人生是那么平静,源自他走近了思想家,自己也有了思想,这是思想的力量。
朗的生活使我想起了已经遥远的江南乡村生活,白天耕作,夜里读书,也弄子扶琴,煮茶当酒…
朗喜欢思考、宁静独处,但一个美国人在上海种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新闻,到二十一世纪已经有点传奇色彩了,所以中外新闻媒体采访者不少,比较著名的报刊媒体采访报道就有四十多次。媒体只对他好奇,只关注他种菜,连他在美国德州军事基地工作的儿子也因从电视上看到他在中国种菜的老爸已成为800万上海农民之一而惊喜感叹。现任纽约时报主编在1995年报道朗时说,“他的故事是一种特殊的美国哲学与中国现实的混合”。
朗到松江在五厍建农场以后,心情更加平静了,他不再为农场不稳定焦虑,农场规模达到他理想水平,市场相当稳定,农场农民工技术经验完全适应了他种菜的要求。他们彼此交流感情相当默契,外界媒体对他打扰也少了,耕作之余,他就吹吹次中音号、看书、收集全世界的农业资料与信息,他的农场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就担心起全世界土地、土壤、粮食,他总是在思考,总是充满着焦虑……
在月光下,在田野里,在次中音号旋律中,一个身影在独步,一个灵魂在徘徊……
退休以后,他不种菜了。我去看他,问他退休感觉,他对我说“你千万不要退休”。他太太告诉我,朗现在像大家闺秀,整天在书房,非常平静,又心事重重。她有点担心他退休后的生活方式。
朗的太太是位优秀的上海知识女性,外貌秀丽,内心坚定,与朗结合前是上海歌剧院的演员。她当的全职太太真是太全了,她做翻译,做营销,做厨师,还做伴奏伴唱,钢琴与次中音号伴奏,生命使命的伴奏,她成就了他的主旋律…
朗曾约我一起到香格里拉去种生菜、西兰花,他说“那里可以种出世界上最好的西兰花”。我知道他是学地理学的,我也知道这是他的愿望,很难实现了,因为这时他已退休了,他还是惦记着土地和蔬菜。时隔两年以后,他还是去原来农场租了几亩土地,花很多工本种一季蔬菜,菜送朋友们共享,他不是要收获菜,而是需要这个过程。菜在土地里生长的这个过程已成为他生活元素,土地与菜成了他生活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你工作在这片土地上,你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然后土地作为回报成为了你。”
“我竭力试图用实际常识与爱默生、卢梭的作品相结合,无论我是否是爱默生和卢梭的一部分,至少通过他们的话、他们的思想,在工作或思想捆绑着或形似地成为了我的哲学。”(摘自朗的笔记)
朗曾多次对我提到影响他一生的人是爱默生。我从他那本爱不释手的《爱默生精选集》模样可以判断此书已伴随他几十年,用中国行语讲,书的封面皮壳已生包浆了。爱默生的思想是朗的思想基础和对生活的准则,而富兰克林.H.金《四千年农夫》是他尊重土地、爱护土壤的理论与技术基础。他一直探索着用美国先进农业技术与中国传统农业经验相结合新型农业模式来指导生产,他是在用思想种田。现在他不种菜了,他还在继续着这一事业,他在撰写自己二十多年的种菜心得,也在写他在上海这个家的生活。
朗从田野回到书房,他喜欢平静,但他并不孤独,有他心爱的女人,有他喜爱的音乐,还有爱默生。“多少人的生命在等待中丢失”,他虽然退休了,但他又给自己挑战,又充满梦想。富兰克林.H.金游历中国写了《四千年农夫》,他带着梦来到中国正赶上一个伟大变革的年代,在这个年代他选择了种菜,他要写出他的田野、音乐、爱默生交响曲。
LONG,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