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孩子谈论生死?
覃里雯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覃里雯曾在媒体工作,撰写有关国际政治的文章,出版有《冷酷的新闻纸》、《思想的冒险》等。
妈妈,我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长袜子皮皮躺在床上等我给她念“星星女孩”的故事,一本杰瑞·史宾尼利(Jerry Spinelli)的小说。“星星女孩”是一个普通中学里与众不同的小女生,每天像个仙人似地唱歌,跳舞,给所有人做好事,就因为这样,把平庸之辈惹恼了。皮皮喜欢“星星女孩”,这让上床睡觉的过程不那么难过。
我以为孩子们不喜欢睡觉,想要永远醒着,是因为贪玩儿,想要游戏、说话、大笑、狂跑、吃冰淇淋、冒险、打探世上每个人都在干什么和想什么,用没完没了的“为什么?什么意思?”这样的问题把大人们逼疯。
但我马上就要发现,孩子们不喜欢睡觉,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是什么呢?”我故作安静地问,暗暗希望自己会催眠术,立时发功,以免她今晚做噩梦。
“要是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我了,我所有的所有的的一切都消失了!”
啊哈,死亡。女儿4、5岁的时候问过,当时是用物质不灭论安慰的,现在11岁了,也许她忘了。
“还记得《狮子王》吗?小狮子辛巴的爸爸说,生命循环不息,狮子死了变成泥土,养育了草,草喂了羊,羊进了狮子的肚子,又变成了狮子的一部分。想想看,你的手指尖,可能就是亿万年前恐龙的脚趾甲,多好玩儿啊。”
皮皮看看自己的手指尖,轻轻一笑,但这并没有消化她的忧愁。
“但是我死了,我的mind就没有了,我的mind!不是脚趾甲呀什么的,我的mind没有了,就看不见、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了!太可怕了。”国际学校上了半年,她还不知道mind的中文就是“意识”。不过她已经知道,物质是可置换的,但“意识”才是她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生命体的唯一标识。
原来这才是她不喜欢睡觉的真正原因。11岁的孩子把对父母的智力挑战升级了,她已经历过超过4000场睡眠,最终这样的问题一定会在睡前提出。逃避睡眠是旺盛的生命的本能反应:每日的睡眠就像一场小小的死亡,放弃意识的自主性,从黑色隧道里陷入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未知空间,失去控制,泯然于万物。反过来,渴望睡眠是生命力衰退的第一征兆。
要是我信教,这个问题就会很好回答,但我目前还只到达了介于无神论和有神论之间的不可知论地带。不确定人的意识究竟是否会随物质完全泯灭。科学在这个领域里还茫然无措,相互矛盾的证据让人越发糊涂。
我只好问:“你怎么知道人的意识就会消失呢?”
“肯定会消失的!”她激动地嚷起来,这大概是她从多年无神论教育里自己得出的结论。虽然关于灵魂的不灭,童话神话好莱坞动画都说过,但现代社会告诉她,谁要还相信美人鱼做好事灵魂升天这些事儿谁就太天真了。
要平息现代孩子的本能恐惧,看来只能动用科学童话了。
“你知道有一个叫阿西莫夫的美国科幻小说作家吗?”我问。
在阿西莫夫诸多对人类未来乐观而冷静的想象中,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是一部叫《最后的问题》的短篇小说。
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社会的需求消耗了大量能源,太阳系的能源被用尽了。人开始向外太空殖民,宇宙中的恒星一颗颗地被发掘和利用,但根据熵的原理,能量总有被耗尽的那一天。一代代人向他们的电脑——人类智慧的集结体——发问:“熵的方向是否可以被逆转?”一代代越来越高级的电脑绞尽“脑汁”,却只能给出一样的答案:“资料不足,无可奉告。”
一亿兆年过去了,人类已经进化到了更高级的阶段,他们放弃了身体,只留下了mind,也就是意识,这些意识变成了宇宙间看不见的、相互联接的电波,一台巨大的“电脑”,沉默地运转着,思考着这唯一的、最后问题。宇宙中的恒星一一死去,万物陷入了最终的黑暗,但意念没有消失,他们将积累的亿兆年的信息默默地处理着,重新建立宇宙的程序。
过了很久,这个意念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我给不熟悉《圣经》的皮皮解释,“要有光”是圣经中上帝创造世界时说的话。“也许宇宙也会带着人类的智慧轮回,也许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是被人类脑电波里的智慧重新创造出来的,是以前消失的世界的升级版!”
她笑了:“对!《银河系搭车客指南》里面也说过,地球是被造出来做实验的!”那也是本好书,我们看过它改编的电影,不过夜已深,真该睡觉了。
道过晚安,她沉沉睡去。现在轮到我,在黑暗中睁眼默默想着:“这个世界要是升级版的话,那原来的世界该有多糟糕啊!”还有,阿西莫夫对人类会团结起来以共同智慧保存族类太乐观了,说不定人类会先自相残杀把本族类灭了呢?唉,关于人类道德有限性的问题,还是等她15岁的时候再讨论吧。
对生命而言,最重要的,是要先创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