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印象
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在济南住过四载。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交下了不少的朋友,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地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了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么,请看济南吧。把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和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的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得上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水中的绿藻,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泉、池、河、湖,四者具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
在西门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往北的流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泉太好了。你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有自然有这种力量!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地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
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是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的气象。那就是济南,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