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南新街:不该遗忘的百年人文风
不该遗忘的百年人文风景
踏访曾经风云际会的南新街
李雪萌
济南日报/2008年/3月/11日/第009版文化周刊
如今的南新街是济南一条并不起眼的老街旧巷,然而它却积淀着深厚浓郁的人文气息,见证了时代的沧桑变迁,更留下众多历史名人的背影足迹。南新街是一棵百年风景树。早年此街上,盐商富贾的故宅、买办新贵的旧居、民国政要的寓所处处可见。济南自晚清开埠以来社会风云变幻尽显于此。
南新街是济南一条少有的文化名人街。昔日齐大教授、政界要人、社会名流多居于此,后来则为省委、省府要员公寓与省直机关的驻地。当年省劳动厅、卫生厅、监察厅、民政厅等机关与省京剧团等单位皆驻于此,它留下了人们所熟知的老舍、舒同、谭启龙、余修、晁哲甫、李予昂、方荣翔、黑伯龙、宋玉庆等文化名人、政界要人的身影,而鲜为人知的故事就更多了。如今,这条百年老街要拆迁改造,“旧貌换新颜”了。随着部分历史遗迹的逐渐消失和装了一肚子逸闻掌故的老人们的一个个故去,一部数代南新街人口耳相传的历史底稿,一部浓缩的济南百年口碑变迁史,恐也将随之消失了。
在济南文化西路和泺源大街之间,有一条今日看来很不起眼的南北向老街,它的名字叫南新街。说起这条街,“老济南”对其还有所闻,年轻人则会感到陌生。记者在济南已经居住10多年,工作地点距此不过千米,但真要寻找南新街,还是颇费了一点功夫。驱车在文化西路上转了两圈,才发现青年桥东侧路北———一条宽不过三四米的下坡陡路,旁边墙上钉着一小铁牌,写着“南新街”。
南新街正在局部拆迁之中,本周二、周三,记者接连两天来到这里,触目所见不少瓦砾。不远处,新建的高层建筑巍峨耸立,更映衬着老街的落寞。尽管到处一片破败景象,建筑工地的喧嚣与烟尘就在身边张扬,但是在春日午后的和煦阳光里,走过这条街道,还是隐约可以感受到一种老街巷、老建筑独有的人文气息,而在断壁残垣间,更是依稀可辨当年住户非富即贵的遗韵。
当年这里名流政要云集,“花园”“大院”洋楼处处,居住着许多鲜为今人所知的历史人物南新街是条“一干三岔”街。从街北口到街中间为“一干”,再往南则是“三岔”———东、中、西三条胡同。这三条胡同南口均与现今文化西路会齐,今日文化西路即为早年济南南关外城墙“南圩子墙”墙基所在处。当年走出南新街东胡同南口,即是南圩子墙上的“新建门”,而昔日与新建门南北相对的,则是齐鲁大学的“校友门”。这座为进出城方便的南圩子墙“新建门”,增开于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在南新街附近购地兴建 “山东共和医道学堂”(齐大医科前身)之后的晚清宣统二年(1910),“南新街”这个街名大约就是这么来的。因此,早年间这三条胡同南段多为齐大教职员公寓。当年老舍故居(今南新街58号小院)即位于此街“三岔口”处中胡同路东。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位于街中间的“三岔口”也是早年南新街的南北分界点,使其呈现出一种“北贫贱、南富贵”的格局:昔日的高门府第、深宅大院、花园洋房几乎都集中于这三条胡同内,而南新街与营盘街交汇口以北则多是小门小户或大杂院。当年住深宅大院者多为清末民初外任官员,而住花园洋房者则多是民国以来的新贵或买办。
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南新街街南三条胡同犹存,现在已是难窥原貌了。因《品读济南》一书而为读者所熟知的济南文化学者李耀曦先生,其岳父曾是这条街上的老第2页共5页住户,当年的张家大院是此街上的近百年故居,因此他对这里非常熟悉。两天来,李耀曦先生一直不辞辛苦地陪着记者寻访南新街,向记者一一介绍了此街北头及东胡同、中胡同几处当年“大宅门”的遗址。
南新街北头这“一干”路西,营盘街口对面,如今卫生厅宿舍所在处,是早年的“沙家大院”。过去院内不仅有花园和洋楼,还有一个小湖。沙是沙明远,临清人,回族,辛亥革命老人,做过国民众议会议员,民国山东国大代表,曾被冯玉祥聘为经史老师。
南新街东胡同现已面目全非,今为省民政厅宾馆和宿舍,当年乃“车家花园”。车是车迈平,人称“车二爷”,为车百闻之子。车百闻曾任“五省巡阅使”,当年冯玉祥是其手下一名旅长;而张自忠则是车百闻的女婿。车迈平“文革”后当过省政协委员,早年车家花园内有大片绿地花草,西北角上有日耳曼式洋楼。
南新街中胡同现已不存,为省民政厅和齐鲁医院两家盖大楼所占用。尤值得一提的,是早年此胡同路西的“宋家大院”。宋是宋子玉,日本伊藤银行买办。当年宋家大院是两座三进大套院,两院之间有便门连通,回廊柱石皆十分讲究,连墙砖都是磨面嵌缝的。
李耀曦向记者详细介绍了如今唯一还能看出点原貌的南新街西胡同。昔日这条西胡同南面紧靠南圩子墙,南口有栅栏门,向西有小路通上新街。当年此胡同北口东面有一堵影壁墙。
现今此胡同南口路西原有75号、73号一大一小两个大门,为昔日“周家大院”。其主人是山东基督教“美以美”会的财务主管周静轩,据说齐鲁大学教会财务亦归其管辖,当年周静轩本人还开有公司,经营出口发网生意。
胡同路西第三个大门也就是原71号,为当年“齐鲁画坛四大家”之一的黑伯龙故居。此院原主人是顾家,现已移居国外。黑家原住商埠经二路,昔日黑伯龙之父为山东盐务管理局科长,黑伯龙之弟为鲁丰纱厂采购部主任,月薪180块大洋,但黑家在这条胡同内远非大户。胡同路西原63号院是著名的“张家大院”,系早年张志故居。张志,字易吾,四川自贡人,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同盟会会员,中国近代司法界知名人士。曾先后在江苏、河南、安徽等省做法官,后为北洋时期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张志居官廉明,独立审判,执法公正,为“狗肉将军”张宗昌所恨,遭其暗杀。此乃民国“十大要案”之一。如今张家二层老楼残骸尚存,此前这楼上楼下前院后院共住了近20户人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革”期间大受批判的电影《武训传》的导演孙瑜,是张志的大女婿。当年孙瑜曾带领《武训传》主演赵丹等人来张家大院,看望其岳母张志夫人。
胡同路西北头原57号、原59号皆为“刘家大院”。59号刘家是刘尊五,是早年的盐商。57号刘家是刘逸民,为济南德国领事馆高级雇员,日伪时期此院为省政府秘书长萧逸元所居住,后为省卫生厅宿舍。此胡同路东南口头三个大门原为“成家大院”,二三大门院内有便门联通,“成”为成逸安,晚清“德州道尹”,当年成家大院门口有专人站岗执守。而路东南口第5个大门,则是鞭指巷陈冕状元的另一府第,院内原有座二层小洋楼。路东北口原来也是一深宅大院,亦为“张家大院”。这个“张”是张方圃,日伪时期曾任济南棉纱公会会长。此胡同尽北头,现为省京剧团老宿舍的南新街55号院,为当年的山东省京剧团,是诞生八个“革命样板戏”之一《奇袭白虎团》的地方。而与“老省京”仅一墙之隔的原53号(今51号)院就更有故事了。当年这里是两座“花园洋房”,西院原属上新街,东院归南新街。如今院内“花园”没有了,但两座“洋房”仍在。现在西面那座大洋楼正在重新粉饰装修,东面那座小洋楼现为“羲之书画社”。早年西洋楼为民国某国大代表公寓,后为副省长晁哲甫故居;东洋楼原为民国姜氏要人公寓,后为副省长李予昂故居。而据说昔日这两座小洋楼,在晁、李二位居住之前,则先后有舒同、谭启龙、栗再温等人分别住过。
黑伯龙胞弟黑太吉:我们把老舍从窗户外塞进火车!我这身“行头”是院长王泊生的,那时“蓝苹”就跟着王泊生演戏从今日南新街西胡同南口下来,路西第一家就是已故著名画家黑伯龙的旧居。黑伯龙的弟弟、已经92高龄的黑太吉(黑伯龙名元吉)先生现居于此,并且已经居住了70多年。老人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基本是70年前的样子:“不过那时门口有大门楼,进来以后有影壁墙、分前后院。”黑太吉是南新街历史最生动最真实的亲历者与见证者。在这里,他曾与刘逸民、车迈平、陈鹤巢为邻,曾与后辈大家方荣翔切磋过京戏,许是机缘巧合,当年他还亲自把老舍送上了南下武汉奔赴抗战的火车。
黑太吉说,当时自己只有20岁,在“中央储蓄会”济南分会做练习生,恰好与老舍的亲戚金跃先先生是同事。“金跃先当时是储蓄会的会计主任,也是北京旗人,在日本留过学,老舍经常去我们那里吃饭,因为我们是回民,厨房算是比较好的”,黑太吉说,“舒先生信奉基督教,每次吃饭前都要作饭前祈祷,念一些感恩词,我们就坐在那里等着他,等他念完了再开饭。”那时老舍住齐鲁大学校园内“老东村”,黑太吉曾几次骑脚踏车去老东村给他送从青岛捎来的东西,因此和老舍比较熟悉。
1937年11月15日,老舍离开济南,加入抗战洪流,黑太吉说:“我还把他送上火车”。他说,中央储蓄会(位于经二路纬三路)前门出去就是火车站,“老舍先在从我们这里待了一会儿才去的车站。当时是我、金跃先还有一个叫孙锡光的练习生,三个人一起送他上的火车。那时已经是晚上了,车站人很多,从车门根本挤不上去,我们三个人就一起把他托起来,从窗子外塞进去的。” 92岁的黑太吉说起往事记忆清晰、思路敏捷,每提到一个人的名字还主动告诉我们是哪一个字。老人喜爱京戏,唱老生,给我们聊天的间隙还不时哼上几句。老式平房角落的橱子上,还摆着两张已经发黄、身着全套行头的武生照片。他指着其中一张说:“看,知道这身行头是谁的吗?当年王泊生的!”老人又说:“我见过江青———当年叫蓝苹,穿着一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那时她正跟着王泊生演戏!”王泊生是赵太侔当院长时的“山东省立实验话剧院”教务主任,1934年秋在韩复榘拨款支持下,王泊生把已解散的剧团又搞了起来,改名为“山东省立剧院”并自任院长。当时黑先生怎么会见到“蓝苹”呢?李耀曦先生给记者解开了这个谜:1931年,当时名为“李云鹤”的江青曾跟着王泊生在北平演过京剧折子戏;1936年7月,那时的“蓝苹”在上海与唐纳闹婚变后重返济南,便又跟着王泊生演过几场戏。黑太吉老人这里所说见过“蓝苹”,应是1936年的这一次。当年与老舍比邻而居的“洋鬼子”明义士,有“甲骨学西方第一人”之称,如今河南安阳建有“明义士甲骨学纪念馆”
众所周知,南新街中胡同今58号小院为老舍故居。当年老舍执教齐鲁大学时曾先后住过三四个地方,这座原为54号的南新街小四合院,大概是其中最差的一处,却又是现今仅存的一处。南新街58号是他居住时间最长也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从1931年夏天到1934年初秋,老舍先生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内,从成家一直到第一个孩子出生,这个女儿取名“舒济”。在这里,老舍先生写了《趵突泉的欣赏》、《大明湖之春》、《到了济南》、《济南的秋天》、《济南的冬天》……这些后来都成了歌咏赞颂济南风情的散文经典;而他在济南创作的小说也是洋洋大观:《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月牙儿》等,还有一部根据济南“五三”惨案为背景创作的20万字的小说《大明湖》,可惜还未付梓就毁于战火,这不能不说是文学史上以及济南的一大损失。70年过去了,那些文学作品依旧长盛不衰,但其诞生地却几乎被人遗忘了。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院落,从外面看,是斑驳的红砖墙,与常见的居民院相比,并没有多少区别。房主介绍,1950年徐家买下这套房子,石榴树下的水井还是以前的旧物,当年老舍先生就用这口井里的水浇花。
老舍先生在《吊济南》一文中写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记着我……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明显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关于当年老舍在这座小院的种种情景,这里就不多说了。而令人颇感兴趣的“新发现”是,李耀曦告诉记者,当年与老舍比邻而居的还有一个“洋鬼子”明义士。其人不仅是老舍的邻居也是老舍的同仁。当时两人同在齐大国学研究所作教授,同为《齐大季刊》编委,但老舍是新文学教授,而明氏则是考古学教授,洋老外专攻中国甲骨文,有“甲骨学西方第一人”之称。
明义士,汉字“子宜”,加拿大籍,英国皇家考古学会会员,1932年被齐大聘为国学研究所教授,与老舍在南新街作了三年多的邻居。今58号小院老舍故居北邻有一个朝东的半截胡同,胡同尽头铁栅栏大门上挂着“南新街56号”门牌,此即当年明义士故居之所在。明氏故居亦为 “花园洋房”。据说直到上世纪80年代,院内那座漂亮的小洋楼仍在。如今此处为省卫生厅老干部宿舍,昔日的“花园洋房”早已没了踪影。
已故济南知名文史专家张昆河先生,为齐大文学院国文系33级毕业生,当年跟着明义士学过三年考古学和甲骨文。张老先生在《明义士与甲骨文研究》一文中叙说过,当年他到南新街拜访明氏师的情景:这一座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恰与当时也在齐大任教的老舍比邻而居。明氏书房的书架上除了铭器、古籍、外文洋装书,还有一本老舍亲笔题赠的长篇小说《离婚》,恭而敬之地摆在显眼处。明义士夫妇有二女一子,儿子名阿瑟(Arthur),汉名“明明德”。几十年后这位明明德先生曾出任加拿大驻华大使。据说明义士终生从事甲骨学和殷商青铜器研究,受到中国学术界的高度评价。1999年6月,其子明明德先生重访山东,将明义士生前所收集的3大箱甲骨铭器图书手稿等捐赠给了山东大学。如今河南安阳殷墟地明义士故居犹存,并新修建了“明义士甲骨学纪念馆”。而在济南,不但明氏故居片瓦不存,而且早已无人晓得这位中国考古界“白求恩”式的人物了。
方荣翔“走红”时也很平易近人,就连遇到挑大粪的,他都主动跟人家握手;“严伟才”宋玉庆就住在四楼上周三上午,记者如约再次来到南新街中段的省京剧院宿舍,拜访了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方荣翔先生的遗孀张玉荣女士。张玉荣老人虽然已经82岁了,但忆及往事仍历历在目。1958年,张玉荣随同方荣翔与中国人民志愿军京剧团一起回国,来到了南新街,一住就是30多年,直到1989年4月方荣翔先生因心脏病复发去世;而张玉荣则一直住到今天。张玉荣说,方荣翔最红的时候就住在南新街,“那时候他虽然很红,但是平易近人,就连遇到挑大粪的,他都主动跟人家握手,人缘很好。”走在街上,不管遇到谁,方荣翔几乎都会主动停下来拉家常,经常一拉就是半天,“说得高兴了,就亮开嗓子唱上一段,有时候遇上懂点京戏的,人家也会拉住他说‘来来方团长,我唱两句,您听听’”。在这个住了50年的院子里,方荣翔和张玉荣夫妇曾经接待过梅葆玥、梅葆玖姐弟,接待过尚长荣、尚长林兄弟,接待过袁金凯等京剧名角;“王玉梅、郎咸芬经常来看望我;省市一些领导,如王修智、陆懋曾等,还有谭启龙的夫人严永洁,都曾来看望我们。别看我这个家俭朴,来
过的名人还真不少!”省京剧团这座老宿舍楼盖了多年了,论条件并不算好。但老太太对南新街这条街和老京剧团这个大院怀有很深的感情。就在张玉荣家的楼上,还住着一位曾经红极一时、命运多舛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就是在《奇袭白虎团》中扮演严伟才的宋玉庆。宋玉庆先生现居美国,每年回来一次,因而记者遗憾未能见到他。
一代梨园大师、京剧“净魂”方荣翔先生离开我们已20年了。至于张志、沙明远、车百闻、王泊生等这些当时的社会名流,就更是甚为久远的人物了。两天来,记者在南新街的片片瓦砾和废墟中寻古访旧,听92岁高龄的黑太吉老先生讲述亲见亲闻,如同翻开一部尘封的历史底稿!济南,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其兴衰变迁史,若论清末以前的历史人物,或某某寺庙某某街巷,尚可到“史”、“志”里寻找。但自晚清开埠到民国以来,这段社会风云急遽变化、最为丰富多彩的百年史,却少有详细文字记载。南新街就是这样一部浓缩的济南百年变迁史,一部数代南新街人口耳相传的历史底稿。
如今,这条百年老街要拆迁改造,“旧貌换新颜”了。随着部分历史遗迹的逐渐消失和装了一肚子逸闻掌故的耄耋老人们的故去,这部口碑变迁史也将随之消失。这是济南一份亟待抢救的珍贵的城市文化遗产。但是如何“抢救”?如何在城市建设迅速发展、城市面貌得到改善的同时,以科学的态度,处理好“发展”与“保护”的关系,这是一个我们不时需要思考的课题,比如,面对南新街,这棵历经百年风雨的人文风景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