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埋忠骨
山东商报
1938年初,台儿庄战役爆发。其间,在临沂阻击战一场战斗中阵亡的486名将士,被掩埋于临沂市葛沟镇西安乐村外的荒野中。
这些阵亡将士,最小的十六七岁,最大的不过四十岁左右。如今,将士葬身地已是一片荒芜的树林,一条臭水沟居中穿过。臭水沟下,就有大量当年将士的忠骨。
“他们也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并且是为国家战死的,现在这个情况看着心里不落忍。”前年开始,村里的老书记刘敬礼等几位老人开始筹划着给这些将士立座碑,但限于经济能力有限,墓碑迟迟未能建成。文/图 本报主笔 陈学超
近五百将士殉国 仅尸体就抬了四五天
按照村里老人们流传下来的记忆,战斗发生在1938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五。
当天下午,中国守军派出的海军陆战队一部渡沂河进行搜索侦查,在西安乐村以东的灌木林中与一个中队左右的日军遭遇。
占据有利地势的日军凭借装备优势,从高处向中国守军扫射,中国守军渐渐不支,损失惨重,撤出战斗。
当晚,日军陆续进驻西安乐村村外。
正月二十七,中国军队派出一个团的兵力对日军进行阻击。双方激战正酣时,日军援兵从公路上乘卡车源源不断地投入战斗,“先来了4辆,后又来了7辆,一共来了11辆车拉着日本兵。”
随即外围的中国守军又对驰援的日军实施了反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双方就这么打了起来。”刘敬礼说,据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说,双方第一次交火后,村里的老百姓就全都跑光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以及不愿离家的村民,但仍能听到村里喊声杀声震天,“就是没个人腔。”
这场惨烈的战斗持续了数个昼夜,几乎没有停息。
二月初,战斗结束后,逃离的村民陆续回到村里,发现整个村庄几乎已经沦为焦土。“胡同的墙上喷满了血,遍地都是死尸,惨不忍睹。光一个小院里,就有三十多具尸体。据老人们讲,光抬死尸就抬了四五天。”
刘敬礼说,回村后的乡亲们自发将阵亡的中国将士的遗体抬到村外大概一里远的地方进行了掩埋。“一开始挖了一个大坑,但死的人太多了,坑很快就被填满了。陆续又挖了两个坑,用了18领秫秸箔搭盖覆土才将所有的死尸埋完。”刘敬礼说,村民们一共掩埋了486具中国军人的完整尸体,“这还不算那些被野狗撕咬的不完整的尸体。”
日军亦伤亡惨重。老人们讲,日军伤亡大概在300人,“都被剁去一只手带走,余尸在村东角堆积成一堆焚烧了。”
“现在我们这还流传一句顺口溜,叫‘西安乐,西安乐,鬼子死成垛’。”刘敬礼说。
“杂牌军”死扛日军王牌,一个连仅剩29人
村民口口相传的战斗经过或许在细节上有所出入,但对于临沂保卫战颇有研究的沂南县委原党史研究室副主任郑国华向记者确认,这场战斗实际上是台儿庄战役中临沂保卫战的前哨战,“目的是阻击日本王牌师团板垣师团对进攻台儿庄的矶谷师团的策应,史称葛沟阻击战。”
此次战斗,中国方面参战部队为庞炳勋的第三集团军第四十军野战补充团一部、青岛海军陆战队一部。相比装备精良的日军,作为“杂牌军”的庞炳勋部,武器装备相当落后。
以血战西安乐村的主力,第三集团军第四十军野战补充团第二连为例,该连只有6挺轻机枪,步枪一半是民国初年制造的“汉阳造”,另外一半是清末制造的相当陈旧的“老套筒”。此外,作为西北军,每名士兵还配有一把大刀。
战斗爆发时,时年20岁的山东栖霞人李宗岱是该连的一名排长,他是电影《血战台儿庄》中敢死队队长的原型,于2011年去世。
老人生前回忆说,40军补充团二连共170多人,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阻却日军前进步伐。“鬼子先是大炮轰炸、飞机炸,再是骑兵往上涌,最后才是装甲车、坦克掩护步兵进攻。眼见敌人骑兵冲向我们阵地,我对准马头一枪,鬼子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翻身,我冲上去又是两枪。打退了骑兵,敌人的装甲车和坦克蜂拥而上。没有炮,士兵只能用手榴弹和炸药包,有的来不及了,抱上炸药包就与敌人同归于尽。”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连长王景洲殉国,继任者也相继战死或者受伤,作战勇猛的李宗岱最后接任了连长。期间,有一个排的兵力对二连进行了增援。
缺乏重火力支援的中国军人只能趁夜反攻。他们挑选了20名身强力壮的战士组成敢死队,身背大刀与手榴弹利用地形和夜色掩护,偷袭日军阵地。甩完携带的手榴弹后,就与敌人展开白刃战。敌军阵脚大乱,向后溃退。这场战斗中,20个敢死队队员中除了7人受伤外,无一牺牲。
企图南进的日本王牌部队就这样被中国的“杂牌军”钉死在原地数日不能动弹。
当日军发动第九次进攻时,二连几乎已经无人可用,伙夫、勤务也都抡起了大刀。中国守军利用墙边屋角、断壁残垣,与敌争夺每一寸土地。血战持续到下午,战斗十分惨烈,中国守军伤亡人数不断增加,阵地岌岌可危。李宗岱命令残存的兄弟们把枪支砸烂,如果日军上来了,拉响手榴弹,与日军同归于尽,坚决不做俘虏。“当时士兵只有几十个人,所以他们一个个把家属的名字、地址写给我。战士们说,我如果被打死了以后,帮我给家属捎个信儿,告诉他们,告诉我娘,我是怎么死的。”
值得庆幸的是,随着战局形势改变,这些家书没能用上。固守阵地数日后撤出阵地的二连连同伙夫、勤务在内最后共余29人。
埋骨地荒芜不堪,当地村民想给修座碑
上世纪八十年代,作为西安乐村当时的支书,刘敬礼在当时县里组织的一次赴外地参观中曾遇到过一位老人。“在潍坊青州附近,其他人都下车参观了,我在车上没下车。”刘敬礼说,这时候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犹豫着靠近了他们的车。“他围着我们的车转了两圈,然后拍了拍车玻璃。”刘敬礼说,“我下车以后,他问我车上写的葛沟是不是沂水的葛沟。我说是,当时葛沟归沂水县。”“听我说完,老头看样子就想掉眼泪。他接着问我是哪个庄,我说是西安乐村,当时他脸色就很不好看,很沉重了。”
老人说:“俺那年在你庄上打鬼子,死了相当多(很多)的人啊。那年我才十七岁。”
刘敬礼回答说:“是啊,俺也听老人们说死了将近五百人,光有数的就是480多,还有些让野狗撕烂了的就没法说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脸色愈发凝重:“你那里建烈士陵园了吗?俺们跟上头反映过,上头说是给建陵园。俺们在那死了好几百人啊!”
得知未建陵园的消息,老人沉默不语,默默离开了。
刘敬礼说:“我到现在都记得,我问他打仗的时候害怕吧?他说,打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撤下来以后怕的要命啊,都是人啊。”
如今,当年这片埋葬着486具忠骨的地方已是一片萧条荒芜的小树林。
一条水沟从中穿过这片没有墓碑也没有坟茔的荒野,“早年下大雨的时候,经常就有白骨从地里被冲出来。老人们都交代不让孩子下沟摸鱼,以防被骨头扎了脚。”
当年清澈的水沟现已被污水充斥,片片忠骨掩埋其下。逢年过节,村里人都会来此烧烧纸,“有放孔明灯的,也顺带着给放一个”。
从前年起,刘敬礼和村里的几位老人就筹划着能不能给这些将士们立块碑。
“这些也都是有爷有娘的孩子。死的时候都是十六七、最大不过四十岁。老人们讲,抬死尸的时候,掉出来的本本上都写着汉口军校或者这儿那儿的军校,看着也都是些学生,怪可怜的。”刘敬礼说,“将心比心,咱自家老人要是死在外面找不到,想想就觉得可怜。咱就是抱着个同情心想给他们弄上个碑,逢年过节的去祭拜祭拜,也算是个安慰,这些人都是抗战英雄。”
“村里也很支持。只可惜村里经济状况不行,修稍微好一点的就修不起。”刘敬礼说,“要是能有热心公益的给他们修修就最好了,要是实在没有,俺几个老头就凑着出点钱给他们将就着修修。抗战胜利都70周年了,怎么也得有个稍微像样的墓地吧。”